對真正的好劇，觀眾從不吝于打出最高分

2016年，虛構的東北城市樺林。出租車司機王響（范偉 飾）在幫表妹夫龔彪（秦昊 飾）解決一樁“套牌車肇事逃逸，真車主反被扣車”的烏龍案件時，被舊往夢魘猛不丁地給勾住了。為新案舊案一起破、新仇舊恨共君銷，這對看起來不太靠譜的連襟搭檔，找到老熟人、前刑警隊長馬德勝（陳明昊 飾）尋求幫助。

1998年的樺林，王響和龔彪工作的樺鋼廠區內，出現了碎尸案的尸塊，人心惶惶。更人心惶惶的現實，是下崗潮巨浪沒頂式的降臨。而王響獨子王陽（劉奕鐵 飾）的離奇死亡，則成了壓垮這個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時間再前推一年，1997。大銀幕上，有一艘號稱“永不沉沒”的巨輪最終葬身海底。這艘巨輪收獲了驚世的票房，也見證了王陽與沈墨（李庚希 飾）的愛情，更是一個巨大的象征及隱喻：時代轟然倒地，真正永不沉沒的，是閃光的、高貴的人性。

《漫長的季節》這部劇集，一如導演辛爽曾經執導的《隱秘的角落》，處處流露著非典型懸疑的迷人氣質。謎題的設置仿佛漫不經心，“人物”與“生活”方為重中之重。拍一段案情，然后接一大段日常煙火，當中穿插無數普通人傻蛋出糗的搞笑小段子，末了“封喉一刀”。其整體的手法，舉重若輕，肆意揮灑。而觀劇的體驗，像是囫圇掉進了一團沉沉郁積的琥珀，黏稠的情緒，濃得掙不脫。

蔚藍的天空、金燦燦的玉米地、生產車間化學物質催生的“五彩煙花”……辛爽讓《漫長的季節》獨樹一幟，在一眾冰冷肅殺、色調晦暗、已形成刻板印象的“東北罪案圖鑒”里“亮”得扎眼。秋日的暖陽一視同仁地灑在1997、1998、2016三條并行的時間線里，絲滑的轉場背后，觀眾看到了年輪的痕跡，也看到了理想主義的堅守。

老男孩們

衰老，疾病。季節漫長，老男孩們漸漸凋零。

這是該劇留給筆者的第一印象。

憶往昔

嘆如今

劇集的開頭，頭發灰白的王響站在玉米地里“方便”。時斷時續的“音效”，配合他略顯緊繃的表情，懂了，上了年紀，前列腺是有問題的。

當年的他，卻是任誰看到都得尊稱一聲“王師傅”的火車司機。他的父親是鏟下工廠第一鍬土的“元老”，他本來以為，工廠會是自己這代人永遠的歸宿。

可是，當火車頭運載的車廂數量一年比一年少；當食堂早餐不再有大肥肉片子；當妻子羅美素（林曉杰 飾）價格趕上桑塔納的心臟支架費用，廠里拖著報銷不了；當保衛科長邢建春（楊一威 飾）帶頭倒賣設備薅社會主義羊毛……王響多多少少是心里有數的：社會變了，人們的價值觀念，變了。

于是，他的體面、厚道，全都成了“軸”。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眉一皺，頭一點，一整個屬于王響們的昨日的世界，也就結束了。

18年來，王響一直舍不得脫下王陽送的紅毛衣，對王陽的死亡無法釋懷

龔彪的毛病是糖尿病，離不開胰島素。酒糟鼻，大肚腩，一張臉坑坑洼洼，一張嘴咋咋呼呼。表姐夫的老成持重，他連邊兒都沒沾著。因為盲目樂觀，這缺心眼的大冤種總是被坑。

但彪子的盲目樂觀有時候又“二”得挺可愛。無論是買車被騙，還是欠著醫院上萬元的住院費，每次發生愁人的事兒，他照樣笑，照樣喝酒。媳婦黃麗茹（羅美素的漂亮表妹）做美容生意發生意外，被人訛了10萬塊錢，他的安慰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等我那賽鴿一孵化……”

當年的他，卻是分配到廠長辦公室做文職的大學畢業生，也曾向往權力，而骨子里畢竟是“純”的。和麗茹約會一起看電影，他給麗茹講弗洛伊德，麗茹反問：“弗洛伊德是誰？他分房子了嗎？”他表示：“弗洛伊德是個學者，不是咱們廠的。”麗茹再次反問：“那你分房子了嗎？”

“馬龍德蘭勝”同志在劇集的上半段hold住了火辣的風情，好一個精神抖擻的老小伙，不愧是樺林的拉丁舞王，杠杠的。

但稀疏的頭發還是出賣了他。撐到第11集，馬德勝與王響、龔彪唱卡拉OK浪了足足一宿后，終于“走火入魔”，因突發腦梗而中風。

觀眾還發現，他跟老伴沒要孩子，老伴癌癥去世后，他養了只小狗相依為命。特損的是，馬德勝的狗叫“小李”，非常直接地內涵了那個在局里深諳官場文化、后來居上的同事的姓。

當年的他，卻是正義之火熊熊燃燒的馬隊，是痛揍變態禽獸沈大爺的鐵血男兒?？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根筋在體制內是讓人覺得頭疼的，所以，這個警察，他注定干不下去。

主角團老弱病殘，配角不遑多讓。邢建春還是保衛科長的時候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投機倒把。下崗后照舊穿著他的長款大衣，假牌照偷偷一揣，嘿，又是一條生財之道。

待“老年偵探團”一擁而上，一頓不留余地的搜身，既翻出了邢·黃?！そù旱摹胺缸镒C據”，也翻出了他的尿袋。原來，前保衛科長同樣保衛不了自己的青春與健康，早已得了尿毒癥。

邢建春是一個自私、狡猾的小人物，可是，他最后還是幫了昔日的樺鋼老友一把。他不肯收王響的錢，說：“你那啥，以后呢，你就叫我三兒就行，聽著近唄。”

邢三兒這腿蹬得很有靈性，是遮羞布被撕下的憤怒與傷心

You jump, I jump

第一次見面，看上去清純得像朵小白花的樺醫新生沈墨，就讓文藝青年王陽心動了。

她的安靜、沉默是一聲嘆息，是一種羈絆。他忍不住為她讀詩，送她自家拿手的鍋包肉，還教她用玻璃瓶底去看煉鋼爐迸出的斑斕煙花……總之，他往前沖的真誠，不做作的感性，一點點地擊垮了她的心理防線，一點點地讓她貪戀。

和她一道看《泰坦尼克號》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部電影也預言了兩個人的結局：You jump, I jump. 你跳，我也跳。

Jack的犧牲換來了Rose的新生。而王響眼里濕漉漉的兒子、孤魂野鬼的兒子，其實不哆嗦，不孤單。王陽人如其名，是一輪暖暖的小太陽，照亮了一個千瘡百孔的女孩。

當父輩正經歷著歷史巨輪的急停與傾覆，王陽、沈墨、傅衛軍（沈墨弟弟，蔣奇明 飾）等年輕一代，也被悲劇的尖刀狠狠刺中。無論是爸媽愛著的，還是又聾又啞家族遺棄的；無論是天真善良的，還是用暴力對抗暴力的；最終殊途同歸，與這蒼茫的無常的人世，作了一場遺憾的告別。

有時候，命運比命案殘忍。

你信命嗎？

響亮的響

筆者以為，《漫長的季節》是近五年來的國劇第一。節奏不疾不徐，沒有一秒觀眾舍得快進。群像塑造復雜、生動，沒有一個是“工具人”，全員立體、可感。范偉、秦昊、陳明昊都貢獻了極其優秀的表演，劉琳（飾 李巧云）、侯巖松（飾 沈棟梁）等老戲骨的加盟，錦上添花，更增華彩。

該劇對生活質感的構建，也為觀眾津津樂道。水撈飯、燉豆角、酸菜；“跟人家撕吧啥？”“天天擱那叭叭”“吵吵巴火的”“滾犢子”；路邊小飯店的名字是“桂英”，“維多利亞廣場”前的門童開口詢問范偉飾演的王響：“看你眼熟呢，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地道、精準的東北風味、東北方言、東北喜劇元素，老接地氣了，毫無懸浮感，就是生活本活。

辛爽表示，自己喜歡《馬大帥(趙本山 飾)》，喜歡美劇經典《雙峰》與《真探》。因此，由作家班宇（被譽為“東北文藝復興三杰”之一）專門打磨劇本的《漫長的季節》，最后呈現的效果，雜糅了《馬大帥》的哏，以及《雙峰》《真探》的人設、鏡頭語言、神秘主義元素與審美趣味，具有相當的“文學性”。

只有“文學”活過來了，影視劇才能活。市場上一堆號稱“S +”的仙俠虐戀，神魔大戰，三生三世，在《漫長的季節》面前顯得是那么的可笑。哪有什么只顧思春不識人間疾苦的上神仙子？哪有什么可以存檔再來的二周目、三周目？老百姓統共就這么一生一世，往往，還過得不怎么樣。但是，就算不怎么樣，但凡有個盼頭，日子總該過下去吶。

片尾，輕盈的初雪，擦拭掉了無盡時空的浮塵與傷痕。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從頭到尾地撫摸著角色們的一生。

馬德勝雖然感嘆“我老了”，可他還是倔強地告訴王響：“有些事我忘不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事我指定整到底！”即便中風又如何？血管堵了，破案思路豁然開朗，人神神叨叨跑到警局，一通“和尚與捕快”的類比、分析，案子破了。

龔彪不在乎被綠，不在乎麗茹生不了孩子，因為他確實深愛著這個女人。看見她的笑容，他放下了手中打算用來抽她合伙人的棍子——那么多年她都沒好好笑過了，他作為丈夫，不能說沒有責任。他也同意離婚，凈身出戶。他終于放飛了當孩子養的賽鴿，他也終于中了彩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應該是開心的。而等到失去的時候，麗茹哭了：咱倆這輩子，沒咋過明白。我就想問問你，要不咱倆，下輩子再試試，你說行不？

王響在那個秋天里，一困18年。兒子、妻子先后離開，他本準備臥軌自殺，來個“闔家團圓”，豈料，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喚醒了一個父親的自覺。棄子，也可以是希望，王響的響，是響亮的響。他決定了，他必須帶大小北；他悟到了，解開叫“王陽”的心結，穿上小北送的新毛衣，從今往后，他必須響亮地活下去。

“懸疑”與“被碾壓的倉皇、無力”不是《漫長的季節》的全部。辛爽指出：“所有故事中，人永遠是最重要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當下，即使發生在任何地方，故事的本質都是在講人是如何與一些力量相抗衡，而抗爭的對象可以是內在的自己，也可以是外在的他者，抑或是更抽象的命運。”

打個響指吧，他說 /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現在，創作者和觀眾之間已經形成共鳴。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靈魂如何才能得到修補？混沌無序、錯漏百出又不可挽回的人生如何才能等到救贖？是勇氣吧，是信念吧，是穿過歲月再與你相望，然后往前看，別回頭吧。

往前看，別回頭。王師傅，大家伙兒和您一起，整個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