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3日，浙江省嘉興市，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下午。

下午三時許，秀洲區(qū)某辦公室內(nèi)，周一超拿出了提前購買的水果刀，打破了這份平靜。

他趁工作人員不備，將刀猛刺向其頸部。

受害者舉起椅子試圖抵抗，周一超又拔刀對準了另一名工作人員，用力刺向其胸、頸部位，致其倒地。

血流滿地，一死一傷。

十一個月后，周一超被執(zhí)行死刑。

周一超施暴的原因，是因為體檢查出乙肝‘小三陽’，錯失公務(wù)員錄取資格。

他不明白，為什么“小三陽”就沒有資格當(dāng)公務(wù)員，但直到死去，他也沒能得到答案。

周一超作案手法極其殘忍，不值半點同情。

但除了究責(zé)外，此案最值得關(guān)注的點，其實是背后的時代癥結(jié)——乙肝歧視。

前幾天，白客 、張頌文 主演新電影《不止不休》上映了。

這部拖了三年才面世的片子，是十足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而它對準的正是二十年前國內(nèi)遍地開花的“乙肝歧視”。

電影取材真實事件，故事合理、演員演技也沒得說。

但看完后，我沉默了。

這電影，可能根本火不了。

01

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

先不急著討論原因，我們從“乙肝歧視”談起。

可能有人忘了，中國曾經(jīng)被稱為“乙肝大國”。

近年，經(jīng)過疫苗、藥物等多種干預(yù)手段，我國乙肝患者數(shù)量已經(jīng)有所下降，但據(jù)央視新聞透露，截至2020年，我國仍有約7000萬乙肝病毒攜帶者。

不過，在二十年前，這個數(shù)據(jù)要接近翻倍。

《不止不休》的原型，來源于記者韓福東的一篇報道，名為《中國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這1.2億人，指的就是2003年中國乙肝病毒攜帶者的數(shù)量。

圖源：中國新聞周刊

在周一超鋃鐺入獄半年后，同為乙肝病毒攜帶者的張先著，向法院遞交了《行政起訴書》。

他的公務(wù)員考試成績排名第一，本是“板上釘釘”的鐵飯碗，但體檢完后，卻被人事局以“小三陽”名義拒絕入職。

事實上，張先著早已在正式體檢前就自費檢查，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小三陽”，而是“一五陽”。

看不懂沒關(guān)系，只要記住區(qū)別就行了：

在當(dāng)時的錄取規(guī)定中，“一五陽”是可以入職的。

面對白紙黑字的不公，張先著帶著多年的困擾，一紙訴狀將人事局告上法庭，對方只能應(yīng)訴。

他不在乎“小三陽”和“一五陽”誰才能入職，他在乎的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憑什么受到錄取限制？

半年后，張先著勝訴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選擇去人事局工作，這是維權(quán)的代價。

張先著案被稱為“乙肝歧視第一案”，此前，乙肝病毒攜帶者在國內(nèi)一直飽受歧視，只要被打上“乙肝”標簽，一個人的學(xué)習(xí)、工作、婚育狀況都會受影響。

在《不止不休》中，有考研數(shù)年因乙肝被拒錄取的寒門學(xué)子，有考試名列前茅，但進不了理想單位的熱血青年。

水站老板，因為家里有乙肝病毒攜帶者，被人砸場子、要求“退錢”，顧客圍在門口大喊，“誰知道水里有沒有病毒啊！”

有人在得知自己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后，感覺“天要塌了”。

因為他們很清楚，中國是“乙肝大國”，而自己，則成了他人眼中的“瘟疫源”，唯恐避之不及。

事實上，乙肝與艾滋病的傳播途徑并無二致，僅有三種——血液與體液傳播、性傳播和母嬰傳播。

世衛(wèi)組織的說法非常明確：共用餐具，母乳喂養(yǎng)，擁抱，接吻，握手，咳嗽，噴嚏，或在公共游泳池玩耍或類似行為，都不會傳染乙肝病毒。

在治療手段恰當(dāng)?shù)那疤嵯?，乙肝病毒攜帶者還有“轉(zhuǎn)陰”的可能。

但在21世紀初的中國，社會科普水平尚低，乙肝，仍是眾人心中“魔鬼”般的存在。

張先著勝訴后，仍然面臨著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偶然有人介紹工作，公司老板也會考慮到張先著的“公眾身份”及“乙肝”標簽將其委婉拒絕。

再三思索后，他決定投身乙肝科普公益事業(yè)，站出來，為1.2億人發(fā)聲。

終于，在2007年，這個聲音被聽見了。

國家相繼出臺了一系列政策，保障乙肝病毒攜帶者的上學(xué)、就業(yè)等權(quán)利，要求入學(xué)、入職體檢不得再進行乙肝檢測。

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得到了重視。

02

“看個熱鬧，當(dāng)什么真？”

《不止不休》的結(jié)尾，也停在了這些法律條例出臺的時候。

電影澎湃、感人，坐在影院里，我被白客和張頌文的演技折服，幾乎快要哭出來。

但我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電影描述了21世紀初的“乙肝歧視”，二十年后的今天，“乙肝歧視”消失了嗎？

我隨手上小某書查了一下。

圖源：小紅書

“因為乙肝，好朋友對我退避三舍。”

“因為乙肝，去親戚家吃飯被打掉了筷子，說我有病?！?/p>

而且，即便“乙肝歧視”不復(fù)存在，其它疾病歧視依然“堅挺”。

三年新冠，從歧視武漢人開始。

2020年初，其他省市街頭的武漢車牌，會被拍下來發(fā)進社區(qū)群里，被人大罵“禍害”。

有差旅需求的武漢人，即便做了核酸和血清檢測，也會被對方因“武漢人”拒之門外。

疫情擴散時，被公布行程軌跡的患者會被辱罵、造謠。

成都一位20歲的女孩，因為一晚上去了三個酒吧，遭受了網(wǎng)友的無盡謾罵。

甚至有人拿假視頻“爆料”，稱是女孩喝醉的模樣——意欲何為，懂的都懂。

圖源：封面新聞

公司招人，要求“歷史無陽”，專家在一頭強調(diào)“治愈出院后無傳染性”，企業(yè)在一頭瘋狂篩下陽過的簡歷。

奧秘克戎毒株大流行，大家眼看著隔壁小區(qū)、同單元的人被依此拉走，干脆為患者取了“小陽人”“羊”等歧視性外號，似乎，這些人從來就不是他們的同胞。

圖源：每日人物

二十年前，不止有乙肝，還有非典。

當(dāng)年，被媒體稱為“零號病例”的黃杏初被迫從任職的餐廳辭職、隱居在老家小樓里不敢外出，他會接到威脅、恐嚇電話，認為自己不再是“正常人”。

圖源：晶報

后來，他被證明“可能不是零號病例”。

但，遲到的公平，還算公平嗎？

歧視與偏見帶來的創(chuàng)傷，能復(fù)原嗎？

與黃杏初有同樣經(jīng)歷的還有周作芬，他因感染非典后致百名醫(yī)務(wù)人員感染，被大眾稱為“毒王”（是的，“毒王”的稱號，二十年前就有了）。

非典時期的隔離

在一次采訪中，周作芬表示自己不想露臉，因為“上電視的話，全世界都知道我了，我到商場買趟貨，商場的人認出我就會歧視我；我到酒家喝茶，酒家的人就會歧視我；我打車司機肯定不載?！?/p>

除此之外，艾滋病人受到的歧視度，恐怕比上述所有案例加起來的都要高。

人們可謂談“艾”色變，敬“艾”遠之。

被認定為“艾滋零號病人”的蓋爾坦·度加，即便去世，也被居心不良的作家造謠，稱他是“反社會人格”，曾經(jīng)“性侵黑猩猩”。

《紐約時報》稱度加是“把艾滋帶到美國的人”

直到32年后，《自然》雜志論文表明沒有數(shù)據(jù)支持蓋爾坦·度加是“零號病人”時，爭議才就此打住。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不止不休》，呈現(xiàn)了二十年前的社會環(huán)境，但放在現(xiàn)在來看，絲毫不過時。

你我都明白，歧視從未真正消失過。

為什么我說《不止不休》火不了？

因為大部分人，或許都只是看個“熱鬧”，看完后，一切又恢復(fù)原狀。

被歧視的人群，從未得到過應(yīng)有的公正與尊重。

03

“不要遺忘”

“一個人被歧視的后果是什么？就是你再怎么努力也沒有用?！?/p>

“因為你的某一種身份(血緣、籍貫、身高、疾病)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與你的自由意志和個人奮斗都無關(guān)?！?/p>

這是《中國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的報道原文，開頭兩句話，振聾發(fā)聵。

平心而論，“乙肝歧視”的現(xiàn)象，不能說完全消失，但程度必然有所減輕。

這與報道記者韓福東、原告張先著的努力離不開關(guān)系。

客觀來看，疾病之所以被污名化，通常有三個原因。

一是缺乏明晰的法律條例。上世紀末實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實施辦法》規(guī)定：“乙類傳染病病人及病原攜帶者的密切接觸者，應(yīng)當(dāng)接受醫(yī)學(xué)檢查和防治措施?！?/p>

含糊的規(guī)定，擴大了乙肝的嚴重性，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

第二，則是缺乏疾病科普。

張先著在勝訴后，發(fā)現(xiàn)“乙肝歧視”的根源在于大眾對乙肝缺乏了解。于是，他整日奔走在“乙肝科普”之路上，他會傾聽乙肝病毒攜帶者被歧視的故事，也會寫書記錄自己的所見、所想，力求推動大眾對乙肝的認知革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即沒有人去發(fā)現(xiàn)、看見、推動反歧視。

如果沒有韓福東和張先著的發(fā)聲，乙肝病毒攜帶者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會更加惡劣。

但，只有他們的聲音，還遠遠不夠。

電影中，一億乙肝病毒攜帶者、社會各界愛心人士，都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我想，身而為人，我們都有責(zé)任對“歧視”說不。

這一聲“不”，需要發(fā)自內(nèi)心，需要堅定不移，更需要真正理解——我們要抵抗的是病毒，不是同胞。

歧視，從來不會只針對個別人。

當(dāng)你把被命運玩弄的普通人叫做“毒王”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在你生病時，“墻倒眾人推”。

當(dāng)你在新冠期間把武漢人稱為“瘟神”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在國外，已經(jīng)有人舉起“中國病毒”的旗幟，搶劫華人、攔路砸車。

當(dāng)你發(fā)出歧視的信號時，就已經(jīng)默認，自己也可以被他人排擠、打壓、不公正對待。

還記得新冠歧視是怎么消失的嗎？

因為，大部分人都病了一輪。

沒有人愿意叫自己“毒王”，也沒人再開“小陽人”的玩笑。

這是人性，也是規(guī)律。

《不止不休》展現(xiàn)了一段歷史，更折射了赤裸裸的現(xiàn)實。

但最終，能讓悲劇不再重演的只有人們自己。

我害怕《不止不休》不火，但更害怕的是，我們每次都對真實存在的不公事件輕描淡寫。

我們要反思。

不要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