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一周有余，針對《白雪公主》的攻擊仍在繼續。IMDb超過十萬人打分中，84%給出了一星評價。1.7分的史詩級低分，應該還有下降的空間。這是2020年代比《花木蘭》和《小美人魚》的真人重制版遭遇的更猛烈惡評。

《白雪公主》(2025)

實在想不到，這個日益分裂的世界，竟然因為一部《白雪公主》達成了空前的一致。

看電影的時候，想起庫布里克那句話，「迪士尼的卡通電影總會包含一些讓小朋友感覺不安的驚嚇和殘忍的元素」。不過，這部電影里的驚嚇竟然不是反派帶來的。

新版《白雪公主》的選角和幕后爭議，網上已經聊得夠多了，這里聊點別的。

迪士尼的公主們面臨的困境，不是一兩天了。

一方面，質量上乘的《冰雪奇緣》系列讓艾莎公主所向披靡，另一方面，曾經的頭牌公主們，從灰姑娘、小美人魚到白雪公主，近些年口碑與票房接連折戟，甚至被惡意批評淹沒。

《白雪公主》的史詩級仆街，使這場狂歡達到了頂峰。華爾特·迪士尼88年制作第一部動畫長片時，絕對料不到這位公主今天的結局。

從今天回望，以白雪公主開啟的一系列公主故事，貫穿了迪士尼的整個歷史。

1937年《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成功，讓這個善良美麗的女孩成為公司的象征。1951年公司經營困難，又是公主《灰姑娘》在艱難的時刻拯救了公司，1989年渴望進入另一個陣營的《小美人魚》，開啟了后冷戰時代新一輪的迪士尼文藝復興。

《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1937)

然而進入新千年，隨著女性覺醒和平權的興起，價值觀老舊的舊公主IP的衰落也是不爭的事實。

2000年，迪士尼啟動「迪士尼公主」品牌，將經典的公主形象集合到這個品牌下面，二十多年來，迪士尼試圖通過調整加冕公主的名單，重塑「迪士尼公主」帶給觀眾的固有印象。

在大多數舊版童話電影里，公主幾乎沒有獨立行為的能力，必須用圈養的方式保護起來。

2010年，迪士尼在自己第50部動畫長片《魔發奇緣》（Tangled）里，讓長發公主走出自出生以來禁錮著自己的高聳鐵塔，悄然開啟了迪士尼新公主的時代。從這部電影開始，迪士尼只用一個動詞作為公主電影的片名，避免電影看起來像一部公主電影。

《魔發奇緣》(2010)

《勇敢傳說》（Brave）里一頭亂發、毛毛躁躁的梅利達也加冕了迪士尼公主，這位一點都不「迪士尼」的皮克斯出品的女孩，在加冕時曾引起輿論的軒然大波。

《勇敢傳說》（2012）

新公主形象在次年的《冰雪奇緣》里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果敢獨立的艾莎公主主動離開評判自己的社會，在孤獨和痛苦中獲得自由。沒有遇到王子的艾莎成為全球最受歡迎的公主，冰雪奇緣IP衍生品銷量也達到迪士尼其他公主平均值的三倍。

《冰雪奇緣》（2013）

幾位新公主的故事，不約而同地聚焦母女、姐妹等女性之間的關系，主線是公主個人心智和力量的成長。

相比起被遺棄、一邊做著家務一邊等待被王子拯救，只有借助婚姻才能擺脫悲慘境地的古典公主，獨立勇敢的新公主更符合時代認知。

而對于古典公主們，迪士尼試圖通過推出真人重制版，喚醒這些古老公主的IP價值。新瓶裝舊酒，視覺上打造炫目的奇觀和3D細節，內容上力求還原原作，只在膚色等設定上做一些符合當代價值觀的微調。然而保守的制作方式，讓四大公主中的三位，都遭遇了嚴重的票房失利。

反而是四大公主中最被動、最沒有行動能力的睡美人，因為在《沉睡魔咒》中獨辟蹊徑地把反派女巫作為主角，取得了成功。

《沉睡魔咒》（2014）

話說回來，這個巧思也是種無奈之舉，因為現代社會無論如何無法接受一個昏睡的任人擺布的女主角。一向保守的迪士尼自然也沒有將這種構思用在白雪公主上的動力。

《沉睡魔咒》有個有趣的設定，反派女巫梅菲森特對睡美人施加了咒語，卻導致自己的情感和行為也被咒語束縛，十幾年無法掙脫。

這就像是迪士尼自身的隱喻，幾十年來，迪士尼一手打造了純潔無辜的經典公主敘事，卻也讓公主的既有形象束縛住了改編的空間。

這成了迪士尼保守思維籠罩下的古典公主們難以解脫的魔咒。

白雪公主這個開啟了迪士尼百年輝煌的最功勛卓著的老IP，在這個年代顯得過于陳舊。

這個「皮膚像潔白的雪一樣嬌嫩」的「世上最美」的公主，膚色和容貌反而成了她的原罪，清純可愛的傻白甜形象，早已不是女孩的理想模板。

1937年的動畫原作里，邪惡的繼母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不惜致其于死地。而善良的白雪公主像一只無助的小鳥，先后躲藏在獵人和小矮人的羽翼之下，她天真地吃下毒蘋果，在玻璃棺材中沉睡，直到白馬王子出現，才終于重見光明。

白雪公主幾乎是個完全靜止的角色，時刻勸導自己不要埋怨，要保持樂觀，一邊唱著「早晚有一天，我的王子會來到」，一邊等待被拯救。她善良甜美，但完全沒有行動的能力，難以獨自撐起一部動畫長片。于是性格各異的七個小矮人和熱心的小動物們成了最重要的角色，片中的有趣細節幾乎都來自他們的互動。

片尾，女王墜下懸崖，白雪公主作為王國的唯一繼承人，理應繼承王位，但電影并沒有這方面的暗示，在公主被功能性的王子的吻喚醒后，電影立即結束，女性獲取權利的可能性被直接忽略。

從城堡到小矮人的小房子，白雪公主從未真正離開過住所，而且住所越來越小，直至住進玻璃棺材。她從未告別被圍觀和看護的境地，在棺材中依然被眾人凝視，甚至被人親吻。

這些情節和其引發的聯想，今天再看，令人感到不適。而2025年的《白雪公主》，卻神奇地讓不適的密度增加了。

在迪士尼這版《白雪公主》之前，市面上早已有過各種各樣的白雪公主真人電影版本。這些電影中的白雪公主，都有意避開了迪士尼版白雪公主藍衣黃裙紅斗篷的經典著裝，性格不再白紙一張，各有其特點。

科恩兄弟1997年的《白雪公主》，把白雪公主改編成了一個令人生厭的角色。

《白雪公主》（1997）

2012年，環球影業和相對論傳媒相繼推出了《白雪公主與獵人》和《白雪公主之魔鏡魔鏡》，前者讓獵人成了白雪公主的拯救者，而后者則將白雪公主變為主動的角色，故事的主線變成了白雪公主奪回王國的控制權，她用一個吻拯救了中魔法的王子，解除了控制父親的咒語，幫小矮人挽回了名聲，而且親手將女巫遞過來的毒蘋果還到了女巫手里。

《白雪公主與獵人》（2012）

這部電影里的白雪公主成了戰無不勝的爽文大女主。同年的《白雪公主斗牛記》則用令人惋惜的結局抹殺了弱勢的公主逃離壓迫的幻想。

《白雪公主斗牛記》（2012）

這部西班牙默片電影里，白雪公主英姿颯爽，試圖用斗牛證明自己，卻以失敗告終，影片最后，重傷后的白雪公主成了植物人，被擺放在玻璃棺材中，馬戲團的觀眾給老板付幾個錢便能親吻公主，公主只能面無表情地忍受這一切。

2019年的情色喜劇電影《白雪公主》，讓繼母與女兒陷入三角戀情，進而白雪公主糾纏在七名男性中間，活色生香。

《白雪公主》（2019）

更不用提尼爾·蓋曼的《白雪 鏡子 蘋果》，將白雪公主拉入了禁忌與黑暗的迷人漩渦。

千奇百怪的白雪公主衍生作品，讓這個IP如同忒修斯之船，面目全非，但也從各種暗黑的碎片中反射出新穎的活力。畢竟，古典故事中恒常不變的，不是角色，而是其文本中衍生出的抽象概念。

看過這些作品，再看迪士尼2025年的真人版，這部所謂新作更像落滿灰塵的舊時代產物。倚老賣老的迪士尼試圖以此撥亂反正，宣示自己的勢力范圍，表明自己才是「白雪公主」的官方闡釋者。

《白雪公主》沿用了迪士尼絕大多數真人公主電影的套路：用領先的3D技術復刻經典動畫，逐幀還原經典場景，一邊召喚往日的情懷，一邊吸引更廣年齡層和更多膚色的受眾。

這種策略在《獅子王》、《阿拉丁》和《美女與野獸》上取得了成功，但2019年重制的CG版《獅子王》，原作并不遙遠，伴隨老版成長的觀眾剛剛步入中年。而后兩者的票房成功，多半得益于原作不那么白人向的主題和威爾·史密斯、艾瑪·沃特森的明星效應。

而《白雪公主》兩者都不具備。88年前的作品是迪士尼這家百年企業邁入正軌的關鍵，卻很難與觀眾的人生經驗有深刻交集，情懷二字無從談起。而影片在選角對原作的背離，非但沒有帶來票房加持，反而早早成了口誅筆伐的焦點。

這讓《白雪公主》的失敗在上映前便已經注定。

迪士尼讓白雪公主穿回了88年前的白雪公主裙，逐幀復刻了白雪公主在黑暗森林中的遭遇，打掃屋子用了1937年版的配樂，小矮人的房子、房間擺設，包括床鋪的排列跟舊版完全一致。

就連城堡牢房門口的骷髏趴在地上的姿勢也完全照搬了老版，真正從字面意義上做到了對經典文本的「骨灰級」復刻。

與此同時，對于人物的心理和情感細節的呈現，影片極盡敷衍。

新版《白雪公主》最令我無法接受的不是膚色和外形，而是這個人物完全失去了自然的天性和親和力。

老版里，白雪公主通過觀察每個小矮人的特征，直接叫出了小矮人的名字，而到新版里，她靠記憶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因為這是她母親要求的禮節。

她的所有行為，似乎都力求正確二字，而不是發自內心。她不斷用歌聲重申，自己的信條不是愛心和善良，而是公正和領導力。

影片中看不到她對小動物和小矮人的愛和關心，只看到她教育已經生活了275年的小矮人，要自己收拾屋子，使喚小矮人打掃房間。

似乎女性特有的溫暖和體貼，不應該在2025年的白雪公主身上存在。

對這些，觀眾也應該見怪不怪。迪士尼的政治正確總能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果子。

《小美人魚》里主角的七個姐妹集齊了七個大洲的各種膚色，努力在人種上政治正確的同時，也佐證了她們共同的父親是名副其實的海王。

《白雪公主》中，惡毒的女人害死了善良的父親，片中所有反叛都是為失蹤的國王而戰，白雪公主的全部努力是一場回到父親掌權時代的復辟運動。

在人種和膚色構成高度復雜的小小城堡里，拉丁裔白雪公主旁若無人地替迪士尼高唱著「我不要被領導，我要做領導者」的歌曲。

她只是毫無感情地試圖為迪士尼奪回曾經屬于迪士尼的地盤，而已。

2025年的白雪公主，只是依賴和捍衛迪士尼父輩保守價值的女性替身。性別如同她新換上的深色皮膚一樣，也只是一種保護色。